赤水漫展的live环节,台下观众在打call。(受访者供图/图)
2025年2月1日,大年初四,贵州赤水的雨从前一天夜里一直下到清晨。早上九点,赤水市委社会工作部部长王电华冒着小雨,一脚踏进10公里外的竹文化博物馆展厅,神情严肃,步履匆匆。
一位西装革履、别着对讲机的青年陪同王电华,绕着两千多平方米的展厅反复查看有无安全隐患。
这一天,所有人都严阵以待。负责安保的警察、消防员和带着急救箱与AED的医疗人员接踵而至,一辆公交车被特意抽调出来沿着新路线运行,一间在春节假期暂停营业的社区食堂重新开灶备餐。当地融媒体中心工作人员,也举起了直播设备。
十点后,戴着工牌或穿着行政夹克的机关人员陆续进入展馆,在会场遍地头戴兽耳、身披斗篷的年轻人中格外显眼。
这是一场非商业同人展,由返乡青年与地方社会组织联合主办。自上世纪九十年代起,动画、漫画、游戏等二次元文化在国内年轻人中日益流行,在这一大潮下,县城办漫展如今并不少见,但由地方党委工作部门深度参与组织的县城漫展,赤水可能还是头一个。
“‘同人’,就是二次创作。三国演义就是三国志的同人。”陪同王电华的“00后”青年圈内昵称叫骆驼,是这次活动的主办者之一。他用最浅显的解释,试图让前来参观的中年公务员们理解眼前这群人在做什么——扮演角色、交换手作、集体狂欢。他的红色领带与靛蓝西装,其实并不是活动组织者的工作服,而是在cosplay(扮演)日本法庭游戏《逆转裁判》中的律师成步堂龙一。
活动当天聚集了近千人,没有明星嘉宾,没有高价门票,也没有任何商业冠名,主角是那些平日里在二次元圈的“小透明”们。
现场视频被发在网上后,有人夸赞“这是人民的漫展、本地特色的漫展”,也有人调侃“政府得到了政绩,市委深入了人心,社区提高了凝聚力”。更值得玩味的是,一度被视作“非主流”“亚文化”的二次元漫展,现今成为一个县级市在春节期间主动拥抱,甚至尝试借以发展文旅的内容出口。
王电华后来听闻,有个朋友的孩子为参加这场漫展,凌晨四点就起了床。化好妆,还没到出发时间,她就安静地躺在沙发上,等着天亮。
骆驼的小学同学、漫展的主办人之一科迪也几乎整晚没合眼。凌晨四点,当他打开手机,上千人的QQ群里依旧在不断跳动消息。妆娘已经开始给参展者化妆,还有人发起了天气提醒。早春的雨,让室外气温降至零下三度。他跳上车,驶向那个他们一手缔造的乌托邦。
科迪是土生土长的赤水人,对这里的地形、街巷早已熟稔。这座因红军四渡赤水而闻名的黔北边城,以丹霞地貌和高山密林的自然风光而著称。出了县城就是大山,对外交通仍主要依赖公路。
按照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这座城的常住人口接近25万。但在当地人看来,实际留下的可能不到15万。疫情期间做核酸统计时,干部们惊讶地发现,城里的人更少,尤其是年轻人。
这里的孩子,从小在县城接受教育,也在互联网上接收最前沿的文化。高考成了绝大多数人通往大城市的唯一路径。
科迪就是这样。2024年大学毕业后,他在上海做了一名编程老师。在大城市生活久了,反而越能体会出县城与城市之间的文化落差。他曾参加过中国最大规模的线下同人展——Comicup魔都同人祭(下称“CP”)。那里有上千个摊位,摊主们售卖自己创作的画册、徽章、手工玩偶,每个摊位都像一个独立的小宇宙,热烈而自洽。
那一刻,他忽然想起自己和发小们十年前曾参加过的赤水漫展。场地狭小、组织混乱,大多只是在摆卖盗版周边。他不禁想,假如他们出生在上海,是不是从小就能体验到一场更规范、内容更丰富的漫展。
当时,他就下定决心,和朋友们暂时各自放下手头的事,一起在赤水办一场“能让县城孩子被认真对待”的展。
他们想要办的是一场同人展,相比更商业化、内容更综合的漫展,同人展主要是粉丝摆摊卖自己创作的东西。
2024年10月,几个老朋友迅速开始筹备。但问题随之而来:县城能来多少人?要不要收门票?是否要复制大城市漫展的模式?没人能给出标准答案。
这也是赤水“乡帮会”核心成员罗宇涵感到困惑的问题。
“乡帮会”是赤水市委社会工作部推行的一种群众自治机制。按照王电华的说法,以往开群众会、搞政策宣讲时,常常“喊不来人”,群众“觉得你们喊我搞这搞那,事多”。
但“乡帮会”的做法不同。这是一套旨在重塑基层联系的社会治理方式——不再单纯依赖社区干部组织、动员群众,而是鼓励居民主动发起、策划活动,由“乡帮会”的志愿者团队提供支持与协助,活动中打破人与行政机关之间的距离,也打破人群之间彼此的陌生感。
但要真正拉近与年青一代的联系,依旧不容易。2024年2月,上级曾点名要求,“乡帮会”要尝试做一些面向年轻人的活动。于是,五四青年节,他们搞了一场摇滚演出;8月,又在中学里办了由学生主导的校园音乐节。这一次,轮到了漫展。
罗宇涵找到当地喜欢二次元文化的学生调研。学生们推算,当地大概有三四百名二次元爱好者。他们还提出一个要求:漫展必须收门票钱——他们不想再被偷拍、被网友肆意嘲弄了。
罗宇涵开始联系外地策展团队,其中一家前后谈了一个月,或因“盘子太小”,对方意愿并不强烈,终究作罢。
就在此时,她听说有一群返乡青年,也在筹备漫展的事。她很快主动找上了门。
漫展现场。(受访者供图/图)
活动当天上午8点,科迪和朋友们准时抵达赤水市竹文化博物馆。
那是一栋深藏于产业园的两层小楼,周边环绕着家具和纸品工厂。二层会议厅平日里多供企业老板洽谈商务用,此刻已被清空,改造成漫展主会场。
离开幕还有两个小时,他们要确保所有环节都步入正轨。骆驼向志愿者逐一交代注意事项,检票区尤其不能出错,不能放一些装束不符合规定的人进来。他强调:“一切违规的行为,都要第一时间制止。”
在这群朋友眼中,骆驼像是大家的“政委”。这个绰号并非戏言——毕业于长江大学法学院的他,深谙法律边界,更清楚怎样与干部打交道。他说自己在团队里的角色,是“让保守人士挑不出毛病”。
一个例证是他如何管理漫展筹备的QQ群。策展初期,他们建立了一个同人展交流群,短时间内吸引了近千人加入。为了便于管理,骆驼参照未成年人保护法等法律法规,起草了一版《赤水市综合同人展交流群群聊规则》,明确了像刷屏、引战、辱骂、骚扰、讨论敏感话题等,都是禁止行为。若涉及未成年人,他还特别强调要保护其隐私权与个人信息。
但这对孩子们而言,显得过于严肃了。科迪和其他人很快叫停了骆驼的“立法”,但一些核心内容被保留为群规。有人因打架斗殴进了公安局,拍了张照片发在群里,骆驼立刻撤回图片、对其警告;有人刚提议线下聚会喝酒,也旋即被制止,“到现在,群里没出现一例越线行为”。
罗宇涵就是通过这个群找上科迪和骆驼。
认识没几天,三人开了场线上会议。为此,科迪提前做了份PPT,试图讲清他们想要办一场怎样的漫展,骆驼当起了翻译。他铺陈出一长串定义,解释什么是同人文化,又提起同人展上用于互相交换的“无料”,骆驼说,其实“就是自制的免费小礼品”。
最终,双方达成共识。这种合作关系的缔结,既因大家都想办一场足够纯粹、不商业化的漫展外,也由于科迪他们在当地长期积累起来的口碑。
自2022年起,他们便频繁参与本地志愿活动:巡河、山火救援、照顾留守儿童、陪伴孤寡老人……骆驼甚至成为赤水市义工联合会的骨干成员。有一次,他还在活动中照顾过罗宇涵的女儿。这些出于公心的长期投入,最终成为社工部愿意和他们合作的底气。
从那一刻起,骆驼他们已预料到这次活动的圆满结局,“因为这代表我们取得了官方的支持,剩下的只用考虑怎么做得更好”。
从协调场地、成本控制、交通保障到活动审批,乡帮会的介入,飞速助推了漫展筹办。
竹文化博物馆的展厅原本要价上万元。社工部领导出面谈判,一番“灵魂砍价”后将租金压到可接受范围。一位曾在交通运输局工作过的副部长协调了公交专车,有过公安经历的王电华联系了县公安局帮忙负责安保。但他将此更多归功于“乡帮会”机制,因为“公安、消防、红十字会都是乡帮会的志愿者”。
2024年12月底,场地定下。展期定在春节大年初四。相比很多地方漫展一张门票动辄七八十元,他们把门票价位定在了早鸟票29元、正价45元,同时制定优惠政策:对经济条件有限的孩子,可以以志愿者身份免费参加。
随后,科迪他们开始集中审核参展cos与同人制品。他们尽可能压缩争议空间,参考国内中小型展会设定“红线”,比如禁止出现军武类装扮、恐怖血腥画面、穿着暴露等。
王电华在漫展上收到的“无料”。(受访者供图/图)
上午活动开始前,王电华在现场展开巡查时,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走到他面前,双手捧着一张塑封卡片,递上前去:“老师,送给你。”
这让身穿黑色行政夹克与西裤的王电华有些意外,从市里到乡镇,来参观的大小干部也都接收到类似的“礼物”。
这是漫展参与者们的自发举动,并非组织者有意所为。科迪猜测,这些孩子或许是在“复刻CP30”的一幕。那是圈内流传的一则逸闻,2024年国庆,杭州CP30漫展上,杭州市长姚高员一行到场检查保障工作,被游客误以为是在角色扮演“cos公务员”群体,不仅上前互动,还点评:“你们cos得真好,连神态都还原了。”
能出现这样和谐的场景,在漫展主办方一位工作人员看来,是因为“现在领导没有那么土”。分管赤水市委社工部的市委领导是一位“80后”。据一位熟悉他的人士说,市委领导也玩游戏,“是个思想超前,开放包容的人”。王电华也提起了一个细节:漫展结束后,这位领导无意中看到他收到的那张卡片,笑着说:“可以噻,还有人给你送礼物。”他甚至熟知“厨子”(指极度热爱、沉迷于某种事物或作品的人)“产粮”(指粉丝们为偶像自发创作衍生作品)等圈内术语,还认真提醒王电华:“那是‘无料’,原则上你要回礼。”
王电华本人对二次元不感兴趣,但也并非一无所知。在一次社工部的工作会议上,他曾明确表示,漫展希望能多一点中国本土的元素,“比如《黑神话:悟空》”。
挑战《黑神话:悟空》中的虎先锋,正是此次漫展的一个互动环节。不过,这并非政府的刻意干预,而是主办方根据受众兴趣做出的设置。十年前,艾瑞咨询发布的《中国二次元用户报告》显示,超过九成的二次元用户是因为日本动漫或游戏入圈,国产内容则在市场边缘徘徊。时至今日,这一格局正悄然生变。
当天上午10点,这场“综合同人展”暨“文明实践·乡帮会”活动正式开始。骆驼注意到,现场coser所扮演的角色,国产内容已经占据主流。有人扮成《斗破苍穹》里的萧炎,身着黑色劲装、背负骨翼;也有几位身穿《狐妖小红娘》服饰的女生在舞台下拍照合影。而《王者荣耀》《原神》这样的现象级国产游戏更是不出意外地拥有一批年轻拥趸,但最令骆驼惊讶的 ,是“原来《第五人格》在中小学生里这么受欢迎”。
人潮涌动,看着这些后起之秀的装束,骆驼一时间竟识别得吃力。这是谁?又是出自哪一个的作品?他钟爱的日本老游戏《逆转裁判》,诞生于他出生的那一年。游戏中,同样穿着蓝西装红领带的律师在举证困难时总会出示金光闪闪的律师徽章,骆驼在漫展上展示自己到手不久的律师证,但能看懂他在扮演谁的,只有几位同龄老友。
如今已为人父母或走上领导岗位的80、90后一代,比外界想象的更能接纳这些变化。
2000年时,罗宇涵曾和朋友一起玩风靡大街小巷的网游《传奇》。25年后,当年的小魔法师成为给女儿缝cos服狐狸尾巴的母亲。等待食堂送餐间隙,曾经带着孩子四处征战溜溜球比赛的社区书记,在会场架起电磁炉和三口锅,为孩子们煮水饺和泡面。这些年轻人自发地在锅边排队,掏出电话手表或现金付款。
一位年轻民警在休息间隙打开了手机里的游戏《云顶之弈》。他偷偷告诉骆驼,“如果不是在执勤,我也很想参加活动。”
下午5点左右,人流逐渐散去,漫展也步入尾声。
人与人的情感连接仍在继续。一个平日里独来独往的高中女生临时订了蛋糕,和新认识的朋友们在会场一起庆祝;一个高个子男生穿过人群、走到科迪面前,握住他的手,“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说‘非常感谢你们’,他说比在大城市参加的漫展都更温暖”。
有人后来问科迪,县城的漫展玩家和上海的有何不同。
他回答,县城的孩子们生活在传统与现代的缝隙之间,“如果他们选择在家乡发展自己的兴趣爱好,往往得不到理解”。据他了解,一些参展的coser住在山上,要几经辗转才能赶到会场,有的出发之前要先去喂猪喂鸡。这也是他不愿邀请圈内嘉宾的原因——“我们不想办成众星捧月的漫展,而是只想让这些孩子知道,他们并不孤独”。
但并非所有人都能理解这场活动所承载的意义。次日,赤水市融媒体中心账号发布了现场视频,评论区里出现质疑:“在赤水小地方目前还不能接受这些文化”“这种外国传过来的活动我不喜欢,丢了中国传统”。
更早前,那位市委领导在网上看到一些本地女孩在街头跳舞的视频。她们穿着时尚前卫,却招来大量带有偏见的评论,认为她们“不学好”。他当时就提出,应该邀请这些女孩参加“乡帮会”活动,不该用异样的眼光看待年轻人。
在漫展交流群里,有不少人准备去融媒体账号评论区“开战”。骆驼劝阻了大家,不要让外人觉得我们是暴力团伙,他提供了一个体面又理性引导舆论的范本,其他人纷纷效仿留言,自发控评。
之后,科迪剪辑了一个更平易近人、第一人称视角的活动现场视频发在网上。出人意料地,在多个平台接连获得百万播放量。一时,媒体、自媒体纷纷找上门来。更早注意到动向的市委领导对王电华说:“你那个(活动)出圈了。”
早在三人开电话会议时,科迪曾在PPT写下他们的构想:第一步是做西南地区首个同人展、通过网络营销出圈,吸引周边客流;第二步,成为西南地区影响力较大的同人展,逐步吸引全国客流、带动旅游业的发展。
骆驼后来向南方周末记者坦白,这是他们当时为获得“乡帮会”支持,给领导们“画的饼”。
如今,王电华开始认真考虑这张“饼”的可行性。他初步的想法是,可以一年办两次大型漫展,“等逐渐形成(漫展)品牌后,可以尝试将其与当地的旅游板块结合。这样一来,我们不仅能把自家的品牌与赤水丰富的旅游资源融合,还能带动整个区域的发展。”
在那之前,他希望科迪能在视频开头替换掉老旧墙体的镜头、口播词上做一点修改,“展示一些赤水的旅游亮点,告诉大家,赤水是个小而美的城市”。
南方周末记者 陈怡帆 南方周末实习生 孙淼
责编 钱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