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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潮|“上海”笔记本

0次浏览     发布时间:2025-04-01 13:22:00    

潮新闻客户端 陈骥

书籍对每个人成长的作用和影响不言自喻,而在我的少年时期,除了不多的几本书籍之外,一本“上海”笔记本,同样对我的成长有过难忘的影响。

这本笔记本是父亲的,藏在一只箱子里。

我家就两只箱子,一只是母亲陪嫁的木箱子,一只是父亲从厦门带回来的铁箱子。说起这只铁箱子,还有点来历。1946年底,父亲经他的姨父介绍,从上海到厦门,在美国人负责的一个公路建造队中做推土机手。父亲原本是进不了这个建造队的,正好当时队中有一个推土机手突然回家了,父亲才有了冒名顶替的机会。此后父亲也一直用了这个推土机手的名字,以至他的原名只有老家的人才知道。1948年,战事吃紧,公路建造队解散,父亲带着这只铁箱子——这些年他在外谋生的唯一家当,回了老家。

铁箱子相当于现在中型拉杆箱的大小,份量挺重的,不少地方漆皮脱落,锈迹斑驳,一直搁在楼上衣柜的上面。平常父亲一年难得开几次铁箱子,我们知道铁箱子里放着父亲自己的东西,他不允许,我们也不敢开。然而随着年龄的渐渐增大,这只铁箱子终究像一个谜一样,怂恿着我的好奇性。小学三年级的一天,趁父母不在家,我垫着凳子,第一次偷偷打开了铁箱子。

其实,铁箱子大半只是空的,也就箱底几件父亲不穿的衣服,几本他的证件、证书和几张旧照片,不过笔记本倒有六七本。这六七本笔记本,其他的都是土黄色封面、上面印着“工作笔记”字样的常见笔记本,惟有最下面的一本,半本杂志的大小,彩色塑料皮封面且印着大大的“上海”两字,如鹤立鸡群一般弹眼落睛。

资料图。视觉中国。

那些“工作笔记”本,父亲大都用了一半或三分之一,父亲字小又写得潦草,什么内容我也看不大明白。而翻开那本彩色塑料皮封面的“上海”笔记本,父亲却未一字没写,想来父亲是舍不得用。让人惊奇和兴奋的是,在这本一字未写的笔记本里,每隔十多页都会有一张彩色的插图。我匆匆翻了一遍,这些插图有山水、有风景、有动物、有桥梁,清晰逼真,栩栩如生。正当我欲再翻看一遍时,楼下响起父亲的脚步声,我急忙盖上了箱子。

那个年代除了父亲的工厂里有《工农兵画报》,新华书店卖样板戏的年画纸外,其他地方很难看到彩色的图片,笔记本里的彩色插图更是我从未看到过的。那本“上海”笔记本就像一条游在心里的泥鳅一样,搅得我难以安生。一天下午我终于又逮到一个只我一人在家的机会,我干脆把“上海”笔记本从铁箱子中拿出来,坐着仔仔细细地看了。

第一张是黄山莲花峰,一座峻峭的山峰苍松挺拔,云雾苍茫;第二张是杭州的六和塔,钱塘江上一艘扯起风篷的木帆船,正行驶在六和塔前;第三张是上海外白渡桥,苏州河口一座洋气的钢桥连接两岸的高楼,小汽车在桥上行驶;第四张是一种叫穿山甲的动物,尖尖的嘴,长长的尾,遍身嵌满褐色的硬鳞片;第五张是桂林的象鼻山,一块宛如大象的山岩匍伏河边,长长的鼻子插入水中;第六张是西湖的苏堤,翠堤碧波桃红柳绿,朱亭飞檐桥若满月;第七张是太湖的鼋头渚……沉浸于这些新奇美妙的图片里,我好似刚跳出井底的青蛙,目光应接不暇,思绪长了翅膀,认知以外那个世界的新奇美丽和丰富斑斓,让我的心急速跳动着,几乎忘了把笔记本放回铁箱子中去。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一逮着机会我就偷偷打开铁箱子,一遍遍地翻看那些插图。或许是父亲真的没发现,或许是父亲发现了有意不说破,总之每次都是有惊无险。这样的翻看成为我那段时光里,一个欣喜而独享的秘密,而有惊无险的秘密带来的亢奋和期待,更成为少年成长中一个难忘的印记。这个秘密的滋长和衍生,一方面让我在同学面前有了特别的吹嘘资本;另一方面则孕育了我长大以后一定要去插图上那些美丽的地方看看的愿景。我知道既使是父亲,也很少到过这些地方。

我第一次去看的地方,是杭州的六和塔。那时候还没有建四桥,从六和塔上望下去,只有上面通汽车下面通火车的一桥,但钱塘江上早已没了扯起风篷的木帆船。我去的最多的地方,当然是西湖的苏堤“西湖山水还依旧,憔悴难对满眼秋”,也许是视角关系吧?无论是秋天、春天抑或夏天,我都找不到插图上苏堤的那个位置。1986年初冬,我首次到外白渡桥,那是父亲来上海接刚做好眼睛手术的我一起去的,父亲指着不远处的黄浦江对我说,1946年冬,他就是从黄浦江上乘船去厦门的,那年他17岁。随后我去过无锡的鼋头渚,去过桂林的象鼻山。穿山甲是1996年去广西东兴时,在一家餐馆里看到的,那餐馆的铁笼里养着三四只穿山甲,老板说都是从越南那边过来的。

2018年,我去黄山,那天雨很大,去莲花峰的路十分难走,不少同伴半路上都退却了,而我仍咬着牙一身雨一身汗地到了莲花峰。我知道莲花峰不只是我一个人在爬,是我替父亲在爬,或者说是我和父亲两个人在爬……

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会有这本“上海”笔记本的,也一直没问。而再次见到这本笔记本,是2003年父亲离去后。那天我回老家整理旧物,我问母亲,那只铁箱子还在吗?一直在呀。母亲说。我打开铁箱子,那本“上海”笔记本还在,一翻开本子,我就觉出了异样,记忆中一字没写过的这本笔记本,竞写满了大半本。

父亲的字写得挺大,也特别工整,看得出是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写下的。再看写的内容,我惊的目瞪口呆,那些内容都是我以前发在本地报刊上的一些诗作,每一首诗作后面,父亲都把时间、发表的报刊名称标得一清二楚。

作者简介:陈荣力,男,中国作协会员,绍兴市作协散文创委会主任。在《诗刊》《散文》《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汇报》《解放日报》等发表作品200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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